
索菲
2019小鷹計劃學員,畢業(yè)于上海外國語大學,參加小鷹計劃期間服務于廣西百色德??h,做教育扶貧、教育創(chuàng)新實踐項目。
本文是索菲在小鷹計劃畢業(yè)典禮上的演講實錄。
01

大家好,我叫索菲,是一名2019級小鷹。今天我分享的主題是“對話與聯(lián)結”。有幾個關于對話的小故事,我想和大家分享,我覺得他們能最好地概括我這一年來的成長。
站在大四的尾巴上,回望我自己的人生經(jīng)歷,其實可以大言不慚地用一句“一帆風順”來概括。因為父母工作從農(nóng)村來到了直轄市生活,小學畢業(yè)時誤打誤撞考上了外國語學校,此后也幸運地一路保送到了外國語大學。
因為喜愛所學的專業(yè),大學也成為了快樂的象牙塔。大四上學期,保研的機會推到了我的面前,我可以繼續(xù)翻譯和外語的道路,畢業(yè)了做一名高校老師,或者全職翻譯。但心里卻總有一點矛盾的聲音,這樣下去,人生似乎一眼看到了頭。
在2018年下半年,我有幸去到美國洛杉磯進行一學期的交換學習。當電影里流光溢彩的洛杉磯被層層打開,鋪在我的眼前時,我很驚詫地發(fā)現(xiàn)這座城市遠比我想象得更加復雜。在距離星光大道幾公里外的街區(qū),垃圾遍地都是,衣衫襤褸的流浪漢以街道為居所。我第一次意識到,我所生活的世界那么狹小,而經(jīng)濟狀況、信仰、膚色、種族帶來的不同竟可以讓人們反目成仇。

那時我的心里就涌現(xiàn)了兩個想法:一是好好看看這個世界,去到那些我從未涉足的角落;二是溝通這些讓人們分裂的不同,彌補隔閡,讓更多的人被聽到、被尊重、被關懷。
小鷹計劃就在這個時候很巧地出現(xiàn)在我的面前。我想利用這一年的時間,看看這片我自己生長的土地上存在著什么樣的生命形式,而不同個體的遇見,又會激發(fā)怎樣的思考和對話。
所以我來到了廣西百色市下屬的德??h,進駐了南山小學,一所專門為易地搬遷人員子女而建,留守兒童達到學生總數(shù)80%的學校。

剛剛進學校的時候,我?guī)е鴮υ挼淖藨B(tài),滿滿都是雄心壯志,可一年下來,我感受更多的卻是鄉(xiāng)村孩子的“失語”。而當一方“失語”的時候,對話就很難進行。顧城那首詩是怎么說的來著?
“我拿著鑰匙,敲著厚厚的墻。”
02

這種“失語”,首先就是體現(xiàn)在“不愿說”上。
我在南山小學四年級授課的時候,班上有一個很調皮的小男孩,他下課特別喜歡追著女生跑,也常常因為給女孩子起外號或者跟女生斗嘴而把對方惹哭。但每次當我想跟他好好說幾句話時,每次我對他說“你看著老師的眼睛,坐下來可以嗎”時,他只會跟我說“不懂”。
我不知道為什么一個平時伶牙俐齒的小男孩,在面對我的時候只會講“不懂”。
另一件事發(fā)生在我給四年級學生做心理問卷時,有一道題目是,你的爸爸媽媽多久和你聯(lián)系一次。一個小男孩看不懂題,就跑來問我。我問他,你爸爸媽媽多久給你打一次電話?他想了想,低下了頭,伸出了一根手指。我問他,是一天給你打一次電話嗎?他搖頭。那是一周給你打一次電話嗎?他還是搖頭。最后他也什么都沒有說,而我從老師那里了解到,他媽媽只給他打過一次電話,已經(jīng)一年多沒有回家了。
我不知道離別對于一個九歲的男孩意味著什么,但是它帶來的隱痛足以讓一個小孩把內心封鎖。

鄉(xiāng)村孩子的“失語”,第二點就是“不會說”。
同樣是我在四年級上課的時候,正在黑板上寫板書,突然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拳頭砸桌子的響聲。我趕忙回過頭,看見一個小男孩,滿臉漲紅,雙拳緊握,眼淚從他的眼角一滴滴涌出來。我問他怎么回事,他搖頭,不說話,我對他稍加安撫,就轉過身繼續(xù)上課。沒過多久,又是一聲巨響,伴著幾個女生的驚呼,我看見剛才那個男孩緊攥著拳頭,狠狠地砸在桌子上,嗓子眼兒里冒出小獸一樣的低吼,緊接著他把自己紙質的鉛筆盒撕得粉碎,筆盒里的筆撒了一地。
我什么也沒有說,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小小的身體里能壓抑著這么多憤怒和悲傷,這些情緒爆發(fā)出來的時候,完全將我裹挾,讓我不知所措。而當下課我問他怎么回事的時候,他選擇了沉默。
南山小學四年級有一個混世小魔王,每天在學校里橫行其道,他身邊有兩個小跟班,形影不離。有一天一個學生來向我告狀,說他們撞傷了他的胳膊。我?guī)е軅膶W生,身后跟著一串看熱鬧的孩子,走到男廁所門口命令他們立刻出來。這時,我身后看熱鬧的小男生一溜煙跑了進去,一個個踹開廁所隔間的門,用胳膊撐著隔間的矮墻跳起來看。那一刻我心里突然升起了一絲悲憫,我驅散了看熱鬧的孩子,讓他們三人出來。三個人穿著臟兮兮的衣服,眼神里滿是一貫的睥睨不屑。
當我讓他們向受傷學生道歉的時候,他們嬉皮笑臉地說了一句 “對不起”,便大搖大擺地離開了。他們讓我想起蘇童小說里那些每天打打殺殺的男孩子,他們的成長有一種飛蛾撲火的悲壯感,他們的嬉皮笑臉帶著一種蒼白的掩飾,但是掩飾之下的東西,他們不說,我無從得知。
其實學校里還有很多這樣的孩子,心里有情感、有故事,但是卻不知道如何用語言將其外化。我想起那個喜歡上課時模仿女人尖叫的五年級男孩,那個一年里兩次離家出走的女孩子,我不知道他們經(jīng)歷了什么,他們從來不說。還有一個喜歡坐在陽臺欄桿上發(fā)呆的男孩。
我常想,他眺望遠山的時候,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?
03

我要講的第三個故事,關于“不能說”。
我在五年級做某班副班主任的時候,看見很多孩子被語文老師要求背作文。一次,老師讓學生記一次難忘的回憶,四十幾個學生中,三十多人寫的都是去動物園、游泳池、游樂園,但是我敢肯定90%學生的生活里,從來沒有這些東西。一個孩子在他/她心靈最美好、最純粹、最敏感的時候,卻被要求不能寫出自己的真心話。
一個老師出于鄉(xiāng)村孩子基礎差、想要提分的目的讓學生背誦范文時,卻無意間扼殺了學生們對于語言、對于表達天然的靈性。
我在南山小學工作之余,會去我同事駐點的德保高中和高三學生們分享我學習英語的經(jīng)驗。在第一次分享前,我在學生中做了一個小小的調查,發(fā)現(xiàn)很多學生會把英語看作一門極其僵化枯燥的學科。好像字母拼湊成了單詞,單詞拼湊成了句子,是某種需要死記硬背的公式。我還了解到,自從上了高二,老師就再也沒有帶學生們讀過課文,每天都是雪花般的卷子,做題、講題、背作文、背短語、背例句......
當這門我覺得極其優(yōu)美的語言和他們的日常生活和情感脫節(jié)時,他們討厭英語似乎也非常情有可原。
所以后來我的目的就變得很簡單,去捕捉他們的聲音,讓他們發(fā)出更多真實的聲音,也讓我們的聲音被他們聽到。比如說我在學校創(chuàng)設了一個閱覽空間,學生們可以在每天放學前那一個小時安靜地畫畫、看書;比如說帶動學校的老師開展特色閱讀課,以此來緩和師生間的緊張關系;比如說在學校開設性教育課,讓男孩女孩可以不囿于性別,來追求自己的喜好。最主要的是,讓他們可以發(fā)出一些真實的屬于自己的聲音。

04
其實我做的事情真的不多,我也并不認為我為他們的人生帶來了多大的改變。
只是生活有時候會給你驚喜,讓你發(fā)現(xiàn),通過你的努力,有一些人愿意在某些時間和你產(chǎn)生一點點聯(lián)結。比如說我早些時候提到的那個兩次離家出走的女孩子,一個極度自卑內斂、極度不合群的女孩子。有一次我在幫老師填表時意外注意到她的生日就在那天,便給她寫了一張小紙條祝她生日快樂,希望她可以勇敢一些。那天放學前我偷偷把紙條塞給了她,看見她紅了眼圈。
第二天,她給我回了一封短信,說我是她見過的最好的老師,謝謝我讓她不再像以前那么膽小。但其實我做的,僅僅是給她寫了一張紙條。


這個女孩子后來在閱覽室開放后成為了閱覽室的???,每次來都會捧著伍美珍的校園小說看到最后一刻。在我離開前統(tǒng)計孩子們的理想職業(yè)時,她這樣寫道:我的夢想是當上一名偉大的作家和漫畫家,因為寫作文可以給我?guī)砜鞓?。我很開心她能把心門敞開一點點,讓我看見屬于一個孩子柔軟復雜的心中無窮的可能性,也在這里祝愿她夢想成真。

第二個故事,和那個被圍堵在廁所隔間里的混世小魔王有關。
有一天,他來到閱覽室,那時候學生已經(jīng)差不多走掉了,他沒有像往常一樣隨便搞破壞,而是向我要了一張紙,坐下來畫了一張畫。畫完以后他就走了,把畫放在了桌筒里。我拿出來一看,發(fā)現(xiàn)是兩個手牽手的小人,一男一女,笑得很開心。
我覺得這張畫十分可愛,就把它貼到了閱覽室的展覽墻上。第二天他在展覽墻前站了好久,后來他走過來和我說,老師,我把它摘下來了,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。
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那么溫柔地和我講話。
第三個故事,我把它叫做永恒的英文情話。我在德保高中做英語學習經(jīng)驗分享的時候,并沒有講太多背誦單詞或者積累例句的方法,我給他們分享了一句話:Your heart comes first, and mind second. (你的心要走在你的腦之前。)我想讓他們知道,我之所以喜歡這門語言,是因為它很美,是因為我可以用它表達我的感情,講述我的故事。后來我給幾位學生做專項英語補習,也一直延續(xù)了一個習慣,每次上課和他們分享幾句英文的情話。我希望他們可以明白,語言能給生活帶來詩意。
05

后來我為高三三個班的學生從我之前的同學和師長處募集到了20臺電子詞典,在高考結束歸還的時候,我請每一位同學向捐助者寫了一封感謝信。
有幾個同學,琢磨了很長時間,用支離破碎的英語努力地寫了一封英文的感謝信。前幾天我在朋友圈看到了我大學老師(她也是捐贈人之一)的回應。我覺得她說的比我好,在此引用她的幾句話:“如今,高考結束,孩子們的手寫信和電子詞典一起回到我的身邊。他們說紙短情長,說更多人喜歡上了英語,說第一次聽說有電子詞典這種東西,還說要送我一朵小花花。
他們說‘待到九月初,我們背著背包和你們重逢’,也說‘I will go to a nice university. I will (be) funny in the future.’他們的文字非常簡單,也極度豐富,帶著單純又溫暖的詩意。”我很榮幸可以在高考最后幾個月陪伴他們走來,為他們的生活增添一點點詩意和浪漫。
06
在我離開南小前的那幾天,我經(jīng)常在校園里散步,看著這些我熟悉的孩子在校園里日復一日地學習生活,還是有幾個調皮的孩子嬉笑打鬧,在走廊里瘋跑讓人心驚肉跳;教室角落里坐著的,還是那幾個抬不起頭的孩子,作業(yè)還是寫得那么慢,課上依然回答不出問題。

我心里想,我這一年,究竟改變了什么呢?
教育是這個世界上最復雜的話題之一,很難有人說清教育發(fā)生在哪一個瞬間,兩顆不一樣的靈魂會因為什么樣的契機被打開和融合。
或許我們更需要相信,教育不是純知識的灌輸、不是功利的表演,而是綿長的陪伴和傾聽的姿態(tài)。我很慶幸打開了我的耳朵,并在這一年時間里聽見了很多個生命發(fā)出的聲音。
我知道了,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種生命形態(tài),有太多不同的聲音,不要讓最響的聲音麻痹你的聽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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